去白主教洞的路,先要上山。深秋的下午,我们一行人沿着山上新修的平整的石阶慢慢走上去。路旁是从前的山路,光滑而陡峭。山不高,很快到了峰顶,再沿着石阶下到谷底。道路自此而断。
细心的人才能发现,在谷底的右手边有一个半米见方的小洞。弯腰含胸钻过洞口,就到了一个由几块巨大的岩石自然交错而隔出的石缝。山洞很小,不超过十平米。山风从石缝间穿过,泉水自山石间流淌。光影幽幽,昏暗而肃杀;水声淙淙,潮湿而阴冷。
白主教洞位于福建省宁德市飞鸾镇岚口村附近的山中,当地的教友把这里称作“主教洞”。据传18世纪初,雍正、乾隆年间禁教的时候,官府驱逐外籍传教士。有许多不愿意离弃羊群的牧人,就在这个山洞里躲藏,长期不见天日,靠教友秘密带进来的食物度日。由于山下村口建于1647年的教堂供奉着中华殉道圣人之一的白多禄主教的圣像,“白主教洞”以此得名。
颠沛流离的传教生涯
白多禄主教是西班牙人,道明会士。原名伯多禄·桑实(Pedro Sanz),1680年9月22日生于西班牙塔拉戈纳,1715年来到中国,在福建传教。1728年担任福建辅理代牧,1730年在广东被祝圣为主教。1732年1月3日起担任福建代牧。他隐藏在福建东北部的福安县一带教友的家中秘密传教,1747年因教案被斩首殉道。
在他殉道之后一年,他的另外四名同伴先后被捕,西班牙神父施方济、华雅敬、德方济及费若望,也被杀害。
从35岁踏上中国的土地,到67岁被杀,白主教的后半生历经康熙、雍正、乾隆三朝,在清政府一次次禁教中颠沛流离,抓捕、驱赶、躲藏、离开又回来,再离开、再悄悄地回来。
由于受到“礼仪之争”的冲击以及教案的影响,雍正初年福建一带的天主教会遭受了很大的损失。雍正二年发生了剧烈的仇教运动,福安一带神父和教友遭受了很大的磨难。雍正三年,皇帝又下旨驱逐在华的西洋传教士,强令他们从各省南下,集中广州,然后遣发回国,不准在华传教。这次连得到朝廷许可的传教士也不得幸免。在此期间,白多禄神父隐居在在漳州的一间小破屋里,白天不敢出门,施行圣事、看望教友都要等天黑以后。就这样过了6年,一直到雍正七年冬天(1729年),源于南京的教难渐渐蔓延到浙江和福建各地,官府又开始捉拿传教士。为了避免教友被连累,白多禄神父离开福建到广州避难。到了广州,刚巧收到教宗任命他为主教的命令。于是在1730年2月24日,圣玛弟亚宗徒庆日举行了晋牧典礼。
晋牧以后的日子,并没有比之前平静。由于教案风波未平,白主教始终只能滞留广州,不能回到福建。1732年,担任福建代牧、兼浙、赣两省教务的白主教和其他传教士一起被遣送到澳门充军,这一去又是长达6年之久,一直到1738年才逃离澳门,秘密偷渡回福建,继续传教。那时已经是乾隆年间了。
从1738年到1747年殉道,对白主教来说,真正平静的日子,不到十年。但即便在颠沛流离中,白主教依然功勋卓著。他建立了三大善会:由600多名士绅组成的天主教士绅协进会;有志精修的男女教友,尤其是大量贞女组成的道明第三会以及为一般教友的玫瑰经善会。在乾隆十一年(1746年)9月,福建巡抚周学健上奏历数天主教的罪状,书中提到:“现在福安从教男妇,计二千六百余人。夫以白多禄等数人行教,而福安一邑,已如此之多,合各省计之,何能悉数?”周学健的忌惮,虽然毫无根据,但是从侧面印证了白主教在福安的卓越成就。
“天主沉默”的另一种答案
白主教的故事,很容易让人想起远藤周作的名作《沉默》。
同样是传教士,同样去往东方,同样面对教难后的满目疮痍,同样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。从圣方济各·沙勿略止步上川岛以来,“你们往普天下去,向一切受造物宣传福音”(谷16:15),这句被传教士奉为行动准则的福音训导,在东方大地似乎始终伴随着灾难与死亡。
而一代又一代的传教士,却义无反顾地踏上这片土地。只问耕耘,不问收获。他们和白主教一样,到了中国,就立刻变成了中国人,学习中国的文化、穿中国的衣服,与中国的教友过着同样的生活,甚至连名字也从“伯多禄”变成了中国式的“白多禄”。大部分的传教士,也和白主教一样,就在这片土地上死去,终其一生都不曾回到故土。
面对意想不到的灾难与阻力,远藤对天主的沉默感到难过和愤怒,而白主教们,则在沉默中,看到了天主。他们用自己的人生,诉说着天主,一步步把更多的人带到天主面前。
道明会是一个非常注重学问的修会。圣多玛斯影响着后世数百年的神学发展。但白主教在福安,主要在穷人中传播福音。有记载说,“教友们多在偏远的地方,非农即商,精通文字的很少;没有一个人会作高深的推论。略作考究的话,或者稍微冗长一点的演讲,他们便难以领略。”
保禄说,“对一切人,我就成为一切”(格前9:22),白主教们把天主的羊群放在自己的眼里和心里,让基督信仰在穷苦的人中扎根,如水浸透泥土一般。我们今天之所以会来到这个幽深的山洞,就是因为,300多年前被教友守护的秘密,和守护他们的天主教信仰一起,代代相传下来。为当时的人而言,这个山洞因着传教士的藏身,而有了特别的意义。教会不仅在华丽的教堂里,有的时候,她也在四面穿风的山洞里、在泥土和木块搭成的小屋中,甚至在牢狱酷刑中,在刽子手举起的刀光里。
今天的白主教洞,仍然保持着当年原始的模样。只是后人为了方便祈祷,在靠近山泉的石头前搭了一座非常简单的祭台。连装饰都没有。台上放了一座小小的苦像,两边各一支蜡烛和几束花。
在烛光中,听着泉水流淌的声音,仿佛仍然可以感受到,300多年前,那些教友和传教士之间的信任与托付,听到这个简陋山洞中那些举行弥撒与咏唱的声音、那些轻声祈祷的句子……
天主,一定也听到了这些。“那含泪播种的,必含笑获享收成”(咏126:5),当年的教友,把信仰牢牢地保存了下来。和白主教们期望的一样,官府的迫害非但不能让教会的火种熄灭,反而兴盛至今,绵延不绝。这些传教士曾经以言行传教,今天,他们透过这个藏匿的山洞在传教。朝圣者在这山洞里,寻获的不是对传教士的信仰,而是传教士曾传扬的信仰,这信仰超越时空,在这个破陋的山洞里,朝圣者与天主相遇。因着传教士,这个山洞成了天主临在的居所,成了人们寻求天主的圣殿。昔日,传教士们从这里走出去,今天,朝圣者从各地赶过来。信仰就在这一来一去中,传承不息。
每一个来到这里的朝圣者,都会在跪于祭台前祈祷的时候,注视祭台前面的远处。视线尽头是同样由几块石头合围而成的小小的空隙,看上去像一本十六开的书那么大。山洞暗而那里亮,自然光照在那里,就像注视一块小小的电影屏幕。
每个人看到的景象都不一样。同行的人有人看到十字架,有人看到一条道路,有人看到圣母,有人看到白主教。
但不管看到了什么,都是看到天主的面容。300多年前,天主为这片土地上的羊群,从远方派遣了牧人。时至今日,那些没有走完的路,没有背完的十字架,最终会落在我们的肩上。
白主教流传下来的见证不多,有一本《圣白主教多禄及同伴圣职殉道传记》,里面详细地描写了他殉道时的心境:面对即将落下的屠刀,内心的平安与喜乐却溢于言表。
今天,仍然有很多人会去白主教洞朝圣,一次朝圣就是一次历史的重温,也是一次对自己的灵魂诘问,也还是一次对天主奥妙救恩的惊叹。
为人而言,生死是最大的考验。
能让人跨过生死而面不改其色的,只有内心坚定的信仰;而能让人从殉道者的鲜血中看到信仰的种子的,只有天主。天主可以藉着传教士来宣讲,也可以通过冰冷的石头来发言。
所以,天主怎么会沉默呢?
【文章来源:《圣爱月刊》】